《蛇语》
我知道你潜在的记忆里有我蜿蜒的身影,在你周围咫尺之间的花草树木、柴堆杂物,蓦然看去却无须回首,更无须于那灯火阑珊之处,我便注意到你,不住窥视你的一举一动,是动如脱兔抑或静如处子,都是我思索的棋子,棋子推进,或撤退,我与自己的视野一点通灵犀。你毫不知情,你完全被蒙在鼓里,就如你的先祖离开伊甸园之后,那么懵懂,连简单的聆听与分辨声音,都必须点滴积累、学习。
自你迁徙出来,到一个如此荒凉茅舍疏疏落落的偏远之地,我千里迢迢便嗅着你的气味寻你而来,好像我的血液里流动着你的血液,你的动静里流动着我的动静;也好像天地间嵌着一面大镜子,是显微之镜也罢,是照妖之镜也罢,它就是那么轻易地让我捉摸到你的存在,你的身材五官无所遁形。那时,你还小,才开始念着小学,我就已经盘桓在你附近多年,与你周遭穷困潦倒的田园合为一体。田园诗人我不懂,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事我更不懂。我只知道我的腰总也挺不起来做一个直立的自己,我必须学会隐形把我的真面目隐藏,伺机而发,见机行事,是我为自己能张牙却不能舞爪的缺陷补偿损失的入门法。我无法怜悯你,你也知道我本就不具怜悯之心,因为我很早就被诅咒,被强行除去四肢,被罚趴在地上向泥土降服、认罪。我的罪竟如此折磨着我的肚腹,让我看不到头顶三尺之处是什么,或许我真的不该知道,万物自有生的定律,你我自有生存的权利,而我坦白说,是我借助你的权利,来弥补我被剥夺的权利。
多少只鸡,雌的,雄的,未长大的;多少只老鼠,老的,小的,甚至刚刚成形的,它们在与环境搏斗一些时日之后,都乖乖地进入我的身体温暖我的脾胃。千山,因鸡成不了鸟,而成了牢笼;万径,因老鼠悠闲惯了,只有一条是通往幽径,那是我天造地设的唯一幽径,它们进去必无怨无悔。越是贫困锁身,越是邋遢藏垢,那就是我的天堂,别人家的地狱。地狱也包括水的疆域,在你双脚可及的范围,那些洼洼坑坑,与风与那雨结成以突发天气为红娘的永世亲家,而洋洋喜气则归入我的肚腹,一副富贵逼人来的盛世景象反而令蛙鸣声节节撤离。然而充满黑暗智慧的我总会看到光明的一面,循声寻找微弱的气息,天地必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友者必互通讯息,网络世界里的一草一木、花鸟虫鱼,都是我身边闭目的天使,在我面前为我遮盖事实、真相。
如此这般我与伊甸园玩着一场没完没了的游戏。我尾随你,我跟踪你,我是有所畏惧,但我仍不放弃寻找一种偷食善恶果子以外的乐趣。我歌,自有堕落的天使与我同歌;我舞,自有堕落的天使与我共舞。我在你身边以及在你喜欢穿梭的郊野丛林,埋伏我多变的颜色与诡异的眼睛。人类一直难以理解,何以五色不能令我目盲,何以五音不能令我耳聋。我的能耐本源自全能的造物者,祂的慈爱不择高山细流,仿佛一阵阵沁人的风不停吹送,恩泽每一个路过的物种。因此我无须经过什么流派的修炼,无须盘身七七四十九天无日无夜,白天和黑夜都如同我的亲人,时时刻刻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让我如常以一身滑溜与吐信功夫,摆布天地之浊气为毒,攻防之战训练有素,形象之鬼魅令你望而生畏,肃然自我警惕危机四伏的时时刻刻。
是的,危机就在眼前。一次,当我赴一个堕落天使的约会时,它竟化成我形象里的异性,与我奋力野合。那时野花四处盛放,花瓣大得出奇,纷纷喷出浓烈且刺鼻的花粉,在我们激烈的肢体语言里如雨般撒落在我们颤动着的全身……。自离开伊甸园后,我曾经尾随亚当夏娃,看他们如何在幕天席地之下赤裸裸地翻滚,或许这就是我要学习的功课之一,我本已赤裸,已经没有所谓的羞耻不羞耻,亚当夏娃最为原始的动作、心理状况,开创了一条幽径,诱我全力以赴。全能的造物者究竟要在我身上证明什么?要看到不受约束的我如何不受约束?要看到我如何使尽浑身解数却冲不破诅咒?再用祂无上的神功把千种万种的惩罚加诸于我?是的,危机就在眼前。云雨一番之后,我狂吸对方身上散发的异味,纳入我心中的储藏室,一点一滴化为我流布全身的毒汁。我的狂野突发为逆风,把依然充沛的元气卷起,横扫落叶一般翻转我滑溜的身体,我舞,如龙;我歌,如枭;我感觉自己突出的形象耸立于天地,我不再畏惧什么,不再躲避什么……我在最光亮的地方暴露我的身体,让如沐春光的赤裸展现我原始的魅力,远胜于亚当夏娃的完美肌肤。我稍一吐信,里面装满信息,是火力十足的攻击信号,响了,我最想听到且向往已久的声音,再次地响了,我毫不犹豫地在你的脚跟上用我的武器狠狠割下一个印记……
就只一个印记,已经足够了。那时,你已经上了中学,谈了许久的恋爱。我历历看在眼里,你们都非常保守,远不如你们先祖的表现,更远不如我。我每天给你们探班,摇动花前月下的影子,影影绰绰,更叫堕落的天使释放野花的香气,如影随形,不断搓揉你们的鼻息,发放的野性沿着你们散步的幽径一直追踪下去,然而,你们却自始至终坚信孔老夫子留下的那一套茅坑里的法则。最后,我决定做出大胆的试验,不,应该是试探才对,我从伊甸园里偷偷采下一个又大又圆又多汁又色彩斑斓的果子,安放在你们无人的房间。全能者始终不加干涉,祂公平地让祂释出的自由意志游走,随意地让祂创造的物种撷取,就像撷取园里分辨善恶的果子一样。我和我的堕落天使对全能的造物者所做的一切依然视若无睹,因为我们自有我们建构的世界,我们的意志一直飘浮在幽暗里,自得其乐。而那一次深深的印记,我从那儿嗅到一股强烈的古早气味,味如尘土,呛鼻直灌入我心中,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逃避,我沿着以往的幽径深入里头,偷偷地,我在回想你肌肤和我嘴巴接触的那一刻,你扭曲的表情像什么,天地间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然而我却开心地把它纳入我的胸怀,成为我族群里经典的记忆。
我仍然不死心地守候着,以我一贯灵敏的身体,寻找你清醒后给你再次昏昏沉沉的机会。鸡、鼠、蛙类只能填满我肠胃的四壁,却填不满我试探灵魂的空间。这一次,午夜后在你深深的梦境里你控诉我的时候,我悄无声息地爬在你身上,嗅吸你充满滚滚尘土的古早气味,寂静里显得分外不平静;而从不平静中我隐隐听出你对我的憎恨,一点一滴从轻如浮丝到沉重的心脏起伏声音,我知道下一步棋子我是要继续往前推进还是撤退。我毫不犹豫地脱下我的外衣,薄如蝉翼的一片不很完整的东西,放在你床前地上,就是你起来脚要踏到的地方。我想象你的恐惧使你圆睁你的双眼,里面有幽幽的青光闪动,嘴巴喊不出来,却在心里歇斯底里,然后灵魂探出头,欲从你的体内颤抖着羽翼而去。我乐于见到这些想象中的可能性,几乎完美的设计,让我表现得比全能的造物者更胜一筹。危机就在我万般的思路中从缝隙里爬出,隐隐然有一只手指向我藏身之地,我幡然醒觉时已经有一股极度的热流如熔岩般绕过所谓土地守护者的牌位灌进来,我终于嗅到最纯最原始的尘土气味,它不是来自你的身体,而是来自我赖以生存的地穴。那明明是一条我天造地设的幽径,幽幽来幽幽去,而那一刻危机突现时,我恍惚间像看到来自所多玛与蛾摩拉的末日火焰一闪,我不可能回头望,回头,虽不致于变成盐柱,却会与滚热的尘土一同造梦,梦境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甚或是无名的地狱……
我把最后一口气吐向外面,外面的世界真好,我嗅到一股股发自夏娃身上的原始气息。一个夏娃的后裔使尽全力打碎了我的头,我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咬了她的脚跟……
当然我是知道的,你,1953年生,肖蛇。
(写于8-8-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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