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天使
一、
他们都异口同声说我是败坏的天使。我觉得也是，没有比“堕落”这个代号更贴切用在我身上。
坦白地说，我特别钟爱混沌初开不久创世纪那个模式的旅程，人类受罚被逐出美丽的伊甸园，我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园里唯一的一条用来灌溉的河，河水从此幽泣着泪水随四条支流混合外面满是尘土的世界流去了。
那
显然是一片总把善恶区分得非常清楚的土地，它的气候土质仍带着太初时期那股昏昏噩噩的气息，意外成为我运筹帷幄的天然屏障，更提供我一个伺机试探生命的最
佳场所。太初有道，道在我眼中其实暗藏善恶，善已留给全能的造物者掌管，而恶则在我掌中的自由意志里滋生、扎根以至扩散到地极，我把这一切都视为美好的
事，就像全能的造物者用了六天创造宇宙万物后的感觉一样。
人
类无奈离开伊甸园，园外风声劲急，沙尘如奔马，遮蔽凡人的眼，却豁然打开我无尽的视野。我的视野里有我部署的场景，有我欲摆布的猎物。天长地久对我来说没
有尽头，一切都是新鲜的、持续的，只要有人类存在，只要全能的造物者对祂创造的人类仍心存怜悯，我就有无尽的玩乐，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还有许多和我一样
的灵体，冲破禁忌，摆动手中无数“敌挡”的旗子，幽幽里陈仓暗渡而来，是非善恶在我的筹码里从来不会转头空，青山依旧在，我等待比夕阳更殷红的殷红，染遍
我疯狂厌恶的大地。
二、
我
看着人类懵懵懂懂开始在他们脚前的耕地上，以全能的造物者用来造他们的原料做各种第一次的试验。生命树的大门已关闭，基路伯（注）、火焰、四面转动的剑，
日夜守候，连无所畏惧的我都望门兴叹。人类没有回头的路，自由意志显得分外凌乱无助。莫非这就是我乘虚而入的最佳时机？而这虚，显然是我捣乱伊甸园生死秩
序后的第二个试验。场景不是由我安排，人物不是由我选择，我只是个乘虚者、搞局者。天苍苍，野茫茫，人心一片洪荒。我看着我守候的猎物——做哥哥的该隐和
做弟弟的亚伯慢慢走入我的视野，这时风轻轻吹送，尘土沉静不扬，他们都把自己认为最好的祭物献给全能的造物者，当全能的造物者只献上祝福给亚伯时，我看见
时机动了，我以我异类的眼睛洞穿该隐的情绪，用一枝野荆棘狠狠刺入他的心脏，眼前，我掀起狂风卷起尘土；耳际，我不断怂恿仇视的声音推波助澜，太阳忽然迷
蒙了方向，掠过的鸟倒栽葱般折翼摔落，还等不及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却看到一片比夕阳更殷红的殷红从亚伯身上流淌，慢慢慢慢渗入他周围的土地……
那
一天之后，风默默；地，吞下人类历史上第一滴血，哑口无言，更一无所出。我看到该隐蹒跚着脚步，脚上粘稠着的尽是尘土，没有丝毫生命的气息，必须从另一些
尘土里重生，一切必须从零开始，脚变成流荡的风，手变成飘摆不定的云，生活在远方，由陌生的尘土掩盖，而该隐藏的，都疯狂地暴露出来，风霜雨露，烈日狂
暴，必结成累累酸涩的果子，前路漫漫，心路的历程更漫长，历久而不衰……
三、
我
看到人类带着该隐的罪孽像播散种子一样播散，尘土继续厚积飞扬，人类继续在漫天尘埃里为所欲为。我召集所有败坏的我的族类，不断在人群中散播情欲的绝香、
争抢杀戮的快感。我们深入人心的每一个角落，占领着、扩散着，把黑暗的美和罪的诱惑，调和着如伊甸园树上果子的蜜味，喂食辘辘难耐的饥肠。我欣然听到全能
的造物者说，“人类既然属肉体的，我的灵不永远住在他们里面。”这明明是开了一条大道让我和我的族类
横冲直撞，已经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方便的大门已大开，邪恶随着我的意念铸造魔界里
最原始的动力，推进，推进，把人类推向一个必须面对四十昼夜洪水吞灭的灾难。
人类的历史于是转入另一个创世之旅程，我们继续窥视唯一的义人和他的家人，并更密集地寻找机会在各种可能的缝隙里吹气，吹入我们的诅咒，让那一家人和所有走入方舟里动物，都失去繁殖的能力，零星而殒落。
四、
或
许我的功夫还真的下得不够，人类竟在我想象以外破茧而出，如碟一般重新在天地间盘舞。无论如何，我再次以我超级的能量释放出多股黑暗的势力，四处捕捉那些
最令我感到无比刺激的事物。巴别塔，下一个目标，时而浮游在我沉沉黑暗的夜空里。我本是夜的捕猎者，老觉得意犹未尽，往后连白日也让我觊觎上了，而我头顶
穹苍，脚踩大地，身体随意变幻在中空，眼睛直视那浮云蔽白日，深得我心。
巴
别塔啊，你的名字，美丽得令我全身不寒而栗。我朝思暮想的人类，他们竟如忠诚的家犬，尾随我，听我呼喝。我把他们一一抬举，飘飘然如沐神性，直至相信我的
咒语可以助他们把理想拔高至天庭。他们开始用我的诅咒捏土、烧砖；用我的诅咒制造柏油，把日夜堆砌成一座我心爱的城。城中，他们更聪明地用我的诅咒建造一
座塔，和我的理想中的塔没有两样，高耸入云，用以彰显我越来越膨胀的名字。
我高踞塔顶，俯瞰那一群着魔一般的人类，为我疯狂、为我迷醉，我闪烁的名字被高高抛起，如胜利的战士凯旋而归，同样一种赞美的声音源自同一种语言，更得我心。
五、
或许我的诅咒还真的有所不逮，人类竟在我想象以外如流放的囚徒一般，从我的荫蔽下脱离而去，他们流失了单一语言，流失了身份，我为此而雷霆暴动，更抱怨了整个宇宙天地。
但时机总是不忘携着我同导同游，天地间总会有缝隙供我自由营钻，总结：一个缝隙叫所多玛，另一缝隙叫蛾摩拉。我指使罪恶四面埋伏，继之用白日将罪无限扩大，直至缝隙破裂再破裂，由最初两个细微的形体扩展到两座大城，容纳承载我独一无二的动向，以及我独尊独大的语言。
时
势造就我心目中的英雄，是好汉都被我相中了，最后连不是的也全都落在我的计算中，为我逆转乾坤、翻转宇宙之用。于是我看到野花野草在有土无土的地方都爬过
各自的肢体蔓生开来，蝴蝶蜜蜂随着飞扬的尘土胶贴着彼此的身体演绎一种不能遮羞的语言；而男人心里只会喊着男人的名字，黑夜白天水乳交融在一起，天地混沌
一片，这，究竟隐喻些什么，就交由全能的造物来诠释吧！
罗得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逃跑了，事情再一次证明我的诅咒真的有所不逮，我密织的天罗地网，我到处播散的黑暗毒质，有者竟从网中流失，即使是那么一丁点，也算是我努力窜改的情节上百密一疏的污点，成为我建构的世界里一个不小的遗憾。
然而，当火焰硫磺从后穷追不舍的时候，我又看到一线追随着我的亮光，一闪，一句句“回头望，回头望”的耳语轻柔，突变为轰然一声巨响撞落在罗得妻子身上，而从那一刻起，世上尘土从此便多了一根盐柱，记载一则千古与我共舞的故事。
六、
春
夏秋冬，四季流转，茫茫尘海在伊甸园外舞成漩涡，创世之后的旅程依然有我盘旋的无尽时空，我越发清醒，掌中满满的自由意志坚定不移，在黑暗中我玩弄所有人
类的身体，在亮光中我玩弄灵体莫测的变形，我从善念的根本中斩草并除根，再肆意驱使阴谋、仇恨、杀戮，与人类共枕同眠耗不尽的严冬，且股股寒流直透未来的
天界，我和我的族类、我一路收养的众儿女们，以及地上的众王者，结成永世的联盟，准备打一场宇宙末世之战。
而谁，才是最后的王者呢？
（写于12-8-2014）
注：基路伯（三个字皆口旁），是以色列人想象中有翅膀的活物，在《圣经》里，它象征上帝的临在或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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